——访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研究员王亦楠

      反对重启内陆核电的鲜明态度，使得王亦楠在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但作为一名研究人员，她更笃信其理性、客观的研究和思考，不为持异见者的攻击所动摇。

      在日前的水库大坝与生态环境保护科普论坛上，记者又见到了王亦楠。作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资源与环境政策研究所研究员，她的研究没有仅仅停留在“不要做什么”，而进一步提出“应该发展什么”。

      王 亦楠向中国经济时报记者抛出一个问题：“当下提振经济和治理污染，我们应该靠大力发展内陆核电还是应该大力发展以水电为代表的可再生能源？”她自问自答式 地表示：“我的意见当然是后者。无论从安全性、经济性、清洁性哪一个角度来说，核电都不是中国能源结构转型的优选，更不应该冒巨大风险去发展根本不适于我 国国情的内陆核电。”

核电不是清洁能源

      中国经济时报：在传统的能源分类里，核电一直被大家看作清洁能源，此次你提出了了一个颠覆大家传统认识的新概念“核电不是清洁能源”，请谈谈你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和认识？

      王亦楠：国际上对核电的科学定位是低碳能源，而绝非清洁能源，也就说低碳不等于清洁。 国际上一种比较直观且易于判定的清洁能源定义是：在生产和使用后能源自身不产生污染，即使出了事故，其后果对人类环境的损害也是一次性的。核裂变能转化为 电能的过程伴随产生强放射性核素，并有大规模向环境释放的风险且后果严重！这是核电的环境属性，是最基本的科学事实。因此，尽管与同等规模的化石燃料电厂 相比，核电厂的废物量最少，但却最受全球关注，原因在于其强放射性物质对生态环境和公众健康的直接伤害与长期潜在的特殊风险。所以，谈核电是否清洁不能抛 开核事故、核废料这些问题，核电不仅不清洁、反而是目前最难对付的污染源，全世界至今也没有找到核废料的永久安全处置办法，核废料泄露事故更是时有发生。 没有发生重大核事故的德国之所以坚决“弃核”，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再让子孙后代面临核废料的麻烦和风险。

      日本福岛事故不仅再次证明了“小概率事件”导致灾难性后果是能发生的，而且对那些无视放射性外泄的高风险、将核电无条件归为“清洁能源”的安全设计理念敲响了警钟。

      谈 核电的经济性也不能抛开核废料问题，核电不仅不经济、而且极其昂贵。目前国际上乏燃料后处理成本为1000美元/公斤，按全寿命周期产生量折算后，一个百 万千瓦核电机组的投资仅仅因为乏燃料处理就要增加9000元人民币/千瓦。而且，乏燃料后处理后仍需要寻找高放废物永久处置库，美国和日本的高放废物处置 计划分别耗资575亿美元和3万亿日元。而遗憾的是，由于全世界尚没有一个永久处置库建成，人们至今也不知道在目前天价投资基础上还要再投入多少才能封 顶，而美国尤卡山地下永久处置库工程在2010年累计烧钱高达400亿美元后正式中止。芬兰2004年动工的Onkalo工程预计本世纪末才能完成，也许 那时才可能知道要付出多大代价。

中国发展内陆核电存在“先天缺陷”

      中国经济时报：除了核电的经济性和清洁性，你还提到中国亟需高度重视的影响核电安全几大短板，根据你的研究，认为哪些安全因素是我们核电发展的障碍？

      王 亦楠：以中央一再提及的“确保安全”的要求为前提，审视中国核电产业发展，主要。有四大因素是核电安全的短板：核废料处理已成为我国核电产业最薄弱的环 节，我国核电安全监管能力建设严重滞后，核电人才培养速度跟不上核电规模增长速度，天然铀资源严重依赖国际市场使我国能源安全受制于人。特别需要说明的 是，目前48座核电机组已经使我国天然铀资源的对外依存度高达85%，远远超出了石油的对外依存度！

      中国经济时报:相对于核电发展的谨慎态度，对于内陆核电的态度近乎决绝，哪些原因让你对内陆核电如此担忧？

      王 亦楠：简而言之，目前的技术水平无法确保核电站百分之百不出事故，而一旦出事，必然污染关系着几亿人生命安全的水源，后果不堪设想！能源、电力的来源是可 以选择、可以替代的，但是水资源是无法替代的！切尔诺贝利、日本福岛是不能忽视的前车之鉴！同样是七级核事故，为什么福岛的影响比切尔诺贝利要小，就是因 为它靠海，核污水可以排到海里去。内陆核电一旦出事故，将是我们政治、经济、生态无法承受之重！

      很多人拿美国、法国说事。美国、法国都有内陆核电，所以中国就应该建？绝不能这么笼统地比较！需要具体分析中外内陆核电厂址的重要环评指标、参数，如人口密度、水源、年平均风速、静风频率等，而中国发展内陆核电存在三大“先天缺陷”。

      第一，中国是世界上地震灾害最为严重的国家。三大板块交汇地，已仅占世界7％的国土承受了全球33％的大陆强震。

      第二，中国是水资源严重短缺的国家。人均淡水拥有量只有世界平均水平的1/4，近些年旱情范围和程度愈发加大。核电站将更加剧水资源短缺和旱情灾害。

      第 三，内陆核电厂址的气象条件与美国差异很大。美国内陆核电厂址年平均风速不能低于3米/秒，静风频率仅为1%—2%（即每年无风期仅1周左右），大多数内 陆核电厂半径80公里范围内人口较少，与中国人口稠密度相差甚远。目前我国26个内陆核电厂址，有15个年平均风速低于2米/秒，年静风频率高达10%— 30%，即每年无风期长达37—100天。具体比较，就会发现我国内陆核电的厂址条件与美国差距很大。仅仅就气象条件这一条来说，我国大部分内陆核电厂址 就不符合美国核电站的选址要求。

      核电产业发展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应该以什么速度发展、应该发展到什么规模，不能取决于第几代核电技术的先进性如何如何，而应取决于核电产业链各个环节能否协同发展。只有稳中求进，才可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核事故风险。

提振经济和治理污染还得靠“水”

      中国经济时报：大家注意到，你认为基于中国的国情，应该大力发展以水电为主的清洁能源，为什么对水电情有独钟？

      王 亦楠：提振经济、治理污染、保障国家能源安全，以水电为核心的可再生能源才是根本解决之道。需要特别强调的是，发达国家都是在水能资源基本“吃干榨尽”、 而风能太阳能又远没有成熟的情况下才转向核电。其实，国际社会已经对水电正本清源，优先发展水电再次成为世界共识。之所以对水电情有独钟，并不是单纯从能 源角度来考虑，而是缘于其对解决我国水资源短缺局面的重大意义。

      从发展清洁能源的角度来认识水电开发并不全面，水电开发和水资源利用密不可 分。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大型水电站都是同时解决水资源问题和能源问题，很多情况下前者比后者来得更重要，比如我国“三峡”水电站首要作用是防洪和供水。目前 除了修建水库和大坝，人类还没有其他手段解决水资源时空分布不均的矛盾。即使不利用水库进行发电，也必须要建设足够的蓄水水库。水力发电只是水库建设的副 产品，大型水库在蓄积水资源的同时也积蓄了大量的势能，在放水过程中如果不把这些能量用来发电，就会对水库设施和下游边坡造成巨大的伤害。因此，任何大型 的水资源调控水库就一定是大型水电站。所以我一直呼吁，水电的开发关系着中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因为电力是可以替代的，而水资源是无法替代的。以水库蓄水 能力和水电开发程度为标志的水资源开发程度，不仅不存在什么警戒线，而且还是越高越好！美国和很多发达国家的生态文明，正式体现在其超强的水库蓄水能力 上。

      因此，我国水电开发不能再耽搁下去，是因为以下几个方面迫切需要：

      首先，发展水电是解决我国水资源短缺、洪旱灾害频发的 迫切需要。中国人口约占世界人口的20%，而水资源量只占6%。我国2008年的水库总库容是6924亿立方米，人均水库库容仅为520立方米，远低于发 达国家人均约3000立方米的调蓄水平，也低于世界平均人均库容水平580立方米。我国和一些发展中国家实现可持续发展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加速储水设施建 设，提高水库蓄水和调节能力。用水库蓄水调节水资源，是同时解决水多、水少问题的唯一途径。我国洪涝、干旱灾害交替频发，都是蓄水能力不足的原因。

      其 次，大力开发水电是我国能源结构转型、从根本上治理雾霾的迫切需要。我国水能资源量世界第一，水电在电力结构中的比重仅为17%，比世界平均水平低4个百 分点。我国煤炭资源量世界第三，煤电比重却高于世界平均水平40多个百分点。这意味着，我国技术可开发的水能资源相当于13亿吨原煤，目前每年只利用了4 亿吨原煤，其余相当于9亿吨原煤的水能资源白白付之东流。

      再者，发展水电是拉动经济增长、尤其是让落后地区脱贫的迫切需要。目前我国西部 地区已经规划和设计的水电站总装机容量约1亿千瓦，这些水电站分布在我国西部的青海、四川、云南、重庆和西藏等地。其项目总投资约1.2万亿元，送出工程 投资约3000亿元，供需投资总计1.5万亿元。这些项目在3年内均可以开工建设，5—9年建成投产，拉动投资3万亿元以上。对拉动投资的贡献远远大于核 电，是投资风险和环境风险相对最小的选择。水电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和生态保护的巨大带动作用，美国举世闻名的“田纳西奇迹”是最好的说明，我国也有很多 这样的例子。

      最后，发展水电是解决我国风能、太阳能大规模外送瓶颈的迫切需要。太阳能和风能发电规模快速增长，间歇性对输配电系统带来严 重挑战，可以由水电来应对。大规模的风能太阳能资源均远离能源消费中心，需要远距离输电。随着西电东送的规模越来越大，中西部地区的水电位于间歇性可再生 能源和用电中心之间，可以承担起负荷平衡的责任。

      中国提振经济、治理污染、保障国家能源安全，以水电为代表的可再生能源才是根本解决之道。 在保障能源安全、优化能源结构问题上，我们不能舍近求远、舍易求难，需要站在国家大局和长远利益上选择一条安全风险最小、经济成本最低、技术难度最小且环 境影响最小的能源发展道路。现阶段，我们有更安全、更清洁、更经济且更具有综合社会效益的可再生能源解决方案，还有什么理由再去冒发展内陆核电的巨大风险 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