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正秋 口述  王晨香 整理

    二二一厂的核设施退役通过国家验收是1993年6月。在国家验收会上，国防科工委怀国模副主任盛赞该工程的胜利竣工：“走出了我国第一个核设施退役工程成功的路子，具有历史性意义。说明核工业的队伍不愧是一支有着高度政治觉悟、高度组织纪律、高度科学态度的队伍。”当时国家有关部委的领导对退役工作都持很肯定的态度，给予了高度评价。我们完成了国家交给我们的一个任务，肩上的担子也放下来了。

    我是1960年从北京大学毕业分配到二机部九局工作，1964年随着大批科技人员来到草原参加第一颗原子弹“596”大会战，一共在那里生活了8年，一直到1972年。1990年我有机会参加了这个厂的撤厂工作，那时我任中核总军工局生产技术处处长，接手核设施退役工作。

对六厂区爆轰试验场所进行退役工程验收

    “特事特办”“急事急办”

    1987年5月份，国务院办公厅、中央军委办公厅联合下发的【国发办40号】文件，中心内容就是二二一厂已完成它的光荣的历史使命，在新的形势下决定撤销二二一厂，“撤厂后，厂房、生活设施等移交青海省安排利用。”

    这给当时的核工业部后来的中核总带来三大硬性任务：核设施退役、人员安置和基地移交。这项工作由军工局负责实施。

    当时的核设施退役工作有几个特殊性。

    一是很重要。核退役是基地移交的先决条件，又必须与职工的安置基本保持同步。所以核退役必须赶在前面，不能拖后腿。

    二是时间很紧。上级要求三大任务在5年内完成。

    三是很复杂。这是我国第一个大型的核武器研制试验生产基地的全面的退役，世界上还没有类似的退役的先例，没有现成的经验可供借鉴。因此需要国家很多部委包括国家计委、财政部、国家环保局的支持，需要中核总内部很多职能司局、专业技术院所的参与和通力合作。因为要移交地方，青海省很多相关部门也都直接参与。

    四是很敏感。退役的成败直接关系到这个570平方公里地区的生态环境，关系到这个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的可持续发展，关系到民族关系与社会稳定。同时，人们对核又比较敏感，国内国际影响大，这些决定了核退役工程无小事。

    国家对核退役工作非常重视。财政部在国家财政不富裕的情况下，拨出巨款3000万元进行退役工程，这个数额已够上当时国家重要项目的门槛。考虑到二二一厂核退役的重要意义和国际影响，国家计委、财政部、国家环保局联合批复并下发《验收管理办法》，规定要有交工验收、国家验收两级组织验收。

    中核总由时任副总经理李定凡负责二二一厂的核退役工作。他亲自审定、督促核退役计划的制定和实施，给政策、给措施，强调“特事特办”“急事急办”。

    他们是“两弹精神”的发源

    在军工局陈常宜局长及后任尤德良局长的领导下，我们都十分重视二二一厂的核设施退役工作。具体任务落在了我们生产技术处，当时处里只有四五位技术干部，对核辐射防护及安全方面的管理并不擅长，所以是有相当压力的，但我们很快进行了角色转换，适应了新常态的要求。我们处很有“特权”，特事特办有时可以直接找抓退役的各司局领导、各处室汇报沟通工作。李玉成是当时安防局安全处处长，他处里的王纪平，环境处处长李学群都是协助我们工作的得力同仁，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我处里的吴克福高工始终全力支持，兢兢业业，不计名计利。

    当时还是一个特殊的时期，二二一厂的职工面临安置，情绪波动很大，二二一厂又是退役主要的负责单位。厂长王菁珩强调，“发扬‘两弹’精神，像抓军品生产那样，重视退役工程质量。”在以陈家圣总工程师、任春泽副厂长为厂核退役领导小组的领导下，中辐院、二七九厂、青海省各单位通力合作，发挥各自优势，大力协同做好退役工作。

    参加二二一厂核退役工程的部内人员，绝大部分都是核一代的职工，他们从事核创业长达几十年，他们是“两弹精神”的发源，也是“两弹精神”的践行者、体现者。周总理当年“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的十六字箴言，早已融入他们的血液里，在整个退役过程中也处处得到体现。

    任春泽身体不是很好，可一干起活来，非常认真，非常细致，抓得很紧。他把自己的病痛放在一边，不光参与这个工作，他还参与厂里许多安置的事情。清华大学毕业的黄炎明，是安防处处长，专业知识很强，实践经验也很丰富。他工作很踏实，处事低调。他善于调动处里的大多数人的积极性，同心协力，克服工作中的困难。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个个都是精兵强将，能高质量地完成任务。

    李德平院士在国家验收会上就讲，“一个单位，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人都要撤离了，还能鼓足最后一把劲，把这个地方清理干净，工作做得很踏实、精细，我觉得是很可敬的，是对国家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的。”

    确定最严格标准，比美国低近40%

    整个核退役工程分为三个阶段：前期准备、工程实施和总结验收。

    要做到40号文件精神的要求，相当于要符合国际原子能机构关于核设施退役划分的“三级退役”。三级退役的意思就是，对基地里面所有的被放射性污染的设备、部件及建筑物等进行去污、解体及进一步处理、处置；场所进行去污，退役后可不需要再做任何监测，开放使用。三级退役要求是严格的，是高标准。

    在这次退役中，最关键的有一项，就是如何确定土壤中贫化铀残留含量的管理限值标准，我国没有相关的法规和标准。而此限值的大小直接与防护代价（核退费用）挂钩。中辐院的专家进行了大量的文献调研，借鉴国外类似厂退役的经验，并进行计量估算，召开多次技术咨询会，并综合考虑二二一厂地区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因素，最后确定了当时国际上最严的标准，比美国采用的还要低近40%。

    每次试验前都要在试验场区铺上厚厚的砂土

    1988年5月，二二一厂与中辐院签署了技术协作合同。最先做的就是源项调查。二二一厂运行了几十年，哪些地方是有污染的，哪些地方污染严重，都是哪些核素？用了5个月的时间，反复做了两次，凡是涉及核操作的场所或工号都进行摸底，并都做了原始记录。

    污染严重的金属器件等，解体后，放到钢筒里面，用水泥固定后拉走进行存放。

    轻微的污染物如砂石等要进行填埋。主要是当年运行留下来的含有贫铀轻微污染的砂土。大量的是6厂区爆轰试验时产生的。我们每次做试验前都要在试验场区铺上厚厚的砂土，目的是吸收爆炸完后的贫化铀。我曾参加过一次打炮试验，第一天爆轰，第二天早上，大家都用厚厚的口罩紧捂口鼻，吃力地用铁锨把表面一层砂土装到车上（爆心处要铲得深一些），拉到较远处一个储污库存放。

    污染过的工作服、手套，塑料、纸、木材等可燃性污染物，就先进行焚烧，产生的炉灰大部送填埋坑掩埋，部分装桶水泥固定外运。中辐院有一个技术创新，自己设计了一个焚烧炉，整个过程都是一个负压状态运行，不会造成对环境的影响。

    优中选优，确保选址符合环境保护要求

    说到填埋，就要说到填埋坑。1993年11月基地整体移交前，我有机会专门到填埋坑去看了一下，还在旁边照了相。填埋坑于1992年11月除待撒播草籽外，全部完工。约一年后，我们去的时候，填埋坑的上面已长出草来了。

    在做可行性研究的时候，有多位专家提出来要找一个地方，做个坑，把轻微的污染物埋起来，得到了国家环保局的认可，这是我们方案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国家环保局地质专家局副总孙鸿冰、青海省水文地质工程地质勘察院的专家、北京地质研究院的王志明副主任等业内专家的指导下，先找了5个地方，经过比较，对其中条件较优越的2个场址进行了地质水文勘察。最后确定了现在这个地址。填埋坑就在656工号西边，是一个平缓的山坡，两边都是山。在以上工作的基础上，国家环保局组织召开了有关填埋坑场址环境地质、水文地质评价审评会，认为这个地方地质结构稳定，符合环境保护要求。

    填埋坑的设计由核工业第五研究设计院承担，二七九厂承包，二二一厂、中辐院、核工业五院、青海省参加监理。

填埋坑验收完成一年后上面长出草来了

    填埋坑要垫25层，每一层都要压够8次

    如果你看这个坑的设计，你会感到很惊讶，它是很科学、严谨的，考虑很周到、很细致的。每一个设计都有亮点，每一个亮点都体现它的功能。

    填埋坑是一个六方的斗形结构，下小上大。红粘土是第一道防线，要求在底铺半米厚，侧面30厘米。为了找到红粘土花了很大的工夫。年近花甲的副总工程师吴景云，他是留苏归国的，带领大家连续几周，跑了好多地方，到处去找，找来检测，都不理想，后来在离厂100公里的名叫“火烧沟”的地方发现了一种“红粘土”。经过检测，符合要求。

    填埋的时候，先用翻斗车将砂土等需要填埋的拉到填埋坑，翻斗车都要求有防止漏撒的措施，盖好蓬布，免得路上二次污染，专门设有给车去污的站台，用高压水冲干净了，再去运。

    填埋坑要垫25层，每一层都要用压土机压够8次，随时有人监测，并都有记载，这一层是什么材料，以砂土为主还是砖石为主，有什么核素，检测剂量情况。符合要求了，签字通过。

    在填埋物顶层埋了5个暗碑，花岗岩刻的石碑，上面告诉你坑有多大，都有什么东西，什么核素，总活度，还有警告语，四角各一个，中间一个。

    最上面是一个大的顶盖。共有8层不同的建筑材料构成，厚达3.5~6米，防水渗入、防动植物及人类侵扰、防局部塌陷、防地表剥蚀。从下到上包括红粘土层、三七灰土层、三毡三油层、三七灰土层、卵石层、砾石、红粘土层。顶盖最上面再盖上回填土层，可以种草。坑的外围还有一个用毛石砌成的排水沟。在填埋坑西边，竖立一座竣工纪念碑。

    填埋坑共填埋了6161立方米轻微污染物，远低于本次退役规定的允许限值，对环境是安全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专门设立了质量监督检查组，它是直接对交工验收委员会负责的独立机构，行使质量监督管理与验收检测职权。在7个成员单位中，有5个是青海省地方的，我们推举青海省担任该机构的副组长，这也是我们成功之处，做到了公开、透明，让地方放心，为顺利通过交工验收创造了条件。

    报答草原母亲的哺育，留下一方葱绿净土

    对历史负责，不是一句空话。退役过程都是全程有记录。退役结束后，我们向总公司档案局移交了50个卷宗，有1米来厚，包括文件、资料、原始数据等。还有三本相册，一个录像片，84盘素材带。退役工作自始至终，我们都有一个宗旨，一定要“对国土负责，对人民负责，对子孙后代负责”，核退役工程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

    录像片中的最后一段话，也代表了我们的心声：

    核退役的成功与当年创业时建立的功勋一起，是党与人民不会忘记的历史贡献。二二一厂所创下的光辉业绩将永载史册。

    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二二一厂即将走完自己光辉的历程，二二一人在这里度过他们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临行前，他们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报答草原母亲的哺育，留下一方葱绿的净土，带走往事深情的回忆。

    陈正秋，男，1937年8月8日生，浙江省温州市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力学系固体力学专业。1960~1983年先后在二机部九局北京研究所六室（设计部前身）、青海二二一厂设计部、四川九院四所工作。1983~1997年，二机部军工局工作。历任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研究员级高工；副处长、处长。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